【洛琪希视角】
“一开始杀人的时候,我还没有把人类当成字面意义上的食粮。杀人也不是为了掠夺,而是为了自卫。”
“那时的我站在跷跷板上。一边是「过去」,一边是「未来」;一边是「正义」,一边是「邪恶」;一边是「人类」,一边是「恶魔」。作为恶魔中的缺陷品,我幻想着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下去,我不用选择彻底倒向两边中的任何一边。”
“然而,我饿了。”
“那时的我无法直面自己身体的欲求,无法解读营养不良的信号。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,我的心灵悄然扭曲,我已经在自我欺骗。”
“我为自己嗜杀的邪恶天性,编织了一个幼稚可笑的借口。只要有不长眼的家伙首先对我欲行不轨,只要我缺乏「力量」就会被侵犯和占有,而且只要这样的可能性一被我感知到——我就会心满意足地将其虐杀,甚至以那个家伙求死不得的方式将其利用。而我满足感的真正来源,与其说是庆幸自己没有真正沦落到案板上的鱼肉,倒不如说……确认了自己仍然能够立起名为「受害者」的牌坊呢。”
“过去曾有个家伙,一针见血地道破了我的虚伪:‘你真的特别喜欢引诱,不仅是性的意义上!摆出一副弱者的伪装,引诱着不长眼的侵犯者,那时无论你如何凌虐他们,都能站在道德的高地上’!所以我真的站在道德高地上了吗?对我而言,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无关紧要,我也不需要向任何法官解释自己是在正当防卫——”
“我仅仅是既想杀人,又想保住一点可笑的「安心感」罢了。这世上谁也不能审判我……除了我自己。”
“然而,我饿了。”
“越是动用恶魔的力量,越是难以抗拒身体本能的呼唤。然后在身体重创、极度疲惫与饥饿之下,我第一次无师自通了恶魔的吸血行为。那时的我虽已食髓知味,但是内心还残留着一点点虚伪的矜持,就算是吸血的对象也都是刚刚死去的、快要死去的人们……可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原因,他们根本不会遭遇灭顶之灾。我已不是「受害者」了,距离真正的「加害者」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。”
“就算作为一匹恶魔的我,也认同人类社会的一条道理:与道德相关的一切,并不能非黑即白地简单分类。无论是「受害者」还是「加害者」,无论是「正义」还是「邪恶」,无论是「无辜」还是「有罪」,常常都是暧昧不清,甚至可以相互转换的存在。而对身为一匹缺陷品的我,有一条例外存在着——那就是小孩子。”
“小孩子也许会行恶事,但这不代表小孩子自身邪恶。小孩子是反映出它们成长环境的一面镜子,会模仿与反馈所有的善意与恶意。对我而言——所有的大人都存在着「加害者」的潜能,都存在着杀掉以后也能保有「安心感」的特定场合。而小孩子则是例外,是完全无辜的存在,而我向小孩子伸出魔爪时,也将意味着我彻底不回头地奔向了「邪恶」。”
“我是主动跃出的那一步。”
“我亲手杀害了三个小女孩。纯洁的,无辜的,有点小脾气也有点小心思的,被我的外表所欺骗了,把我当成亲切的大姐姐,甚至隐约想从我这里找到母爱代餐的孩子们。我杀害了她们,吃掉了她们,摄取她们全部的血肉和生命化作了自己的营养。前因后果没什么好说的,我也无意为自己辩护。毕竟那时我可以选择不这么做,而既然我作出了「邪恶」的选择——”
“最后的矜持彻底毁灭,恶魔(我)就在那一刻出笼了。”
那位大人轻叹一声,终于从洛琪希的双手中抽离自己的那只手:
“洛琪希,你在王领时的抑郁,是你自认为我为你复仇时牵连了太多无辜的生命,你就连想要原谅、想要赦免都爱莫能助,是吗?然而真相是我在放纵自己的杀戮欲望时,顺便为你复了仇而已。已经主动拥抱「邪恶」的我,再也不会为了内心的「安心感」而尝试正当化自己的暴行;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的「邪恶」增添几分质感,才为杀人和吃人寻觅一些有趣的理由,就像吃牛排时旁边有一罐黑胡椒,随手拿过来撒一点调味罢了。”
那位大人抽离出去的那只手,从草地上捧起了没有一丝血色的男孩头颅,上面还遗留着惊吓的表情:
“也会有今晚这样完全不需要调味的场合。不需要任何的借口,不需要任何的辩解。像一匹真正的魔物一样,饿了,就吃。也许我应该随身带一张火魔法卷轴,带一些木签和盐,妥善地料理一番才是对食材更大的尊重,味道也会更好。但是怎么说好呢……都已经吃人了,还是应该有点畜生的模样。”
“洛琪希,听完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呢?你要劝我改邪归正,从此以后改吃素吗?你要劝我放弃恶魔的进食行为,放弃恶魔的力量吗?你愿意聆听一匹缺陷品恶魔的矫情故事,我很感谢,就算如此……听完以后什么都不会改变,只会徒增你的精神负担啊。”
“……”
洛琪希大口地呼气吸气,粗看之下像是几乎快要昏倒的样子,但那是她尝试鼓起勇气的表现。
“你也知道我不是在赶你走的话,我也不介意再说一遍——你有得选。你可以走。现在你也确认了,你对亚尔斯市发生的大屠杀没有一丝一毫道德上的责任!等你离开以后就算心里还有惋惜,但不至于会再有解不开的心结了吧,时间的力量也应该能让你获得与自己的和解……”
“……请给我吧。”
洛琪希颤抖着小声说道,颤抖着伸出的双手看起来连一个苹果都接不稳当:“请您把这个小男孩的头……给我。”
那位大人扬起眉毛,眼神先是十分诧异,然后交织着震惊、愤怒与失望:“你这油盐不进的家伙!你想逼自己也来一口,用这种方式来主动分担我的「邪恶」?你这是自暴自弃!”
“您想太多了。”
洛琪希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想要带回卧室,帮这个孩子稍微修整一下遗容。等到天亮了,我会带去他父亲那里,当面告诉他这个孩子遭魔物袭击罹难的消息。”
“你……”
那位大人的表情十分不愉快:“你该不会是觉得忍受一顿受害者亲属的打骂,心里面会更好受些?我不会阻止你,但是啊……对方要是冲动之下把你怎么样了,我想我不用解释我会把对方怎么样了吧。你好自为之!”
“这也不对。”
洛琪希伸出来的双手,仍然顽固地悬在那里:“我并不觉得比起简单的逃避,去直面这个孩子的父亲会少一些煎熬。我也不会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,需要的话就会用魔法挡住他然后离开。”
“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?”
“我想要——”
洛琪希深深吸了一大口气:“我想要见证您的罪孽!”
“见证?就像今晚这样?”
“今晚,还有以后的一切。”
洛琪希的声音,比她自己想象的都更加镇静一些。该哭的已经哭完了,现在她的嗓音沙哑了不少,但是比起悲伤,更多的是笃定:
“您说得对,我无法劝说您也无法阻止您。您总是觉得我要是离开了您,总有一天可以重获内心的平静——错得不能再错了!我既然知道了,那我就没办法坐视不管,这与我的力量是否足够没有关系,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笨蛋啊!如果我不是天性如此,一开始就不会沦落到被拐卖,也不会与您发生任何的交集了,不是么!您刚才口口声声说什么「安心感」,我也想说——若是把您这样滔天的罪孽彻底抛在身后不管,我接下来的余生无论如何都无法获得「安心感」!”
“真好啊,真好啊,正义的女主角,洛琪希·米格路迪亚小姐……所以你打算留下来,然后呢?”
“现在的我无法改变您。留下来就有一线希望,未来也许能,也许不能。”
洛琪希带着莫大的决意说了下去:“就算不能,也没有关系。我不打算欺骗自己去认同您的一整套道德观念。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您的杀戮行为,更不用提吃人了!我的心里很痛苦,未来也许不会再被类似的场面震撼到,但是仍然会为您的罪孽而痛苦……我知道的。而且我愿意。就像您主动选择了罪恶,我主动选择见证您的罪恶,和随之而来的痛苦!”
“唉~”
那位大人的表情舒缓了不少,轻叹着单手托腮道:“既不打算逃避,也不打算成为帮凶,而是成为一个见证者……真像你会说出的话呢,洛琪希。对了,你的第一个老师是布莱迪·康德,旅行家和作家,你是受到她的影响,想要把我的坏事记小本本上留给后人评说吗?我倒是无所谓,但是我永生不死啊。”
“我不是为了写历史书才打算留下来做一个见证者。而且照这样下去,迟早历史本身都由您亲笔书写,反正您想怎么写,都是您的考虑而不是我的考虑了。”
“唉。你就这么留在我身边自讨苦吃,搞得好像那种想要劝说烟鬼老公戒烟的妻子在赌气说‘你每抽一管烟我就往我身上多烫一个疤’,想要用自虐来试探对方究竟有多在意自己一样。”
那位大人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洛琪希呀洛琪希,你无论为我的罪孽痛苦到怎样的地步,也没有一丝一毫可能改变我。如果你连这种程度的觉悟都有了……拿着吧。顺便帮我打扫一下厨余垃圾,你想立个墓碑什么的我都无所谓。”
“我吃饱了。”
那位大人走远以后不知过去多久,丛林之中才传来一连串打雷一般劈里啪啦的声音,一大圈树木被魔法拦腰砍断、粉碎。空出了一大圈防火带以后,那里高高升腾起一堆火光,将那个小男孩头颅以外剩下的残骸焚烧殆尽。
从火光中头也不回地走出来的洛琪希,闭上了自己的双眼。她短暂地回到目不能视的状态,静静感受着森林中火焰的燃烧,暗自回忆她刚被那位大人买下来时的事:她被带到郊外的森林,被命令亲手毁掉束缚自己魔力的奴隶契约,还释放出久违的「水弹」把那位大人浇了个透心凉;那位大人毫不生气,只是让她生了个火来烤火而已。
现在的魔力比那时更强,然而那时的火焰比现在更暖。
“对不起,主人大人,对不起,我错了……我不该这么没用地哭出来,吵到主人大人的……”
“我无所谓。想哭你就哭个痛快吧,我完全没什么所谓。倒不如说,你若连哭都哭不出来,那可坏得够彻底。”
回忆着马车上的对话,洛琪希再次睁开双眼,抱着那颗头颅踏上了归途。
到头来,已经哭不出来的,已经彻底坏掉的,究竟是谁还需要说吗。
“如果那时就去聆听,如果那时就去拥抱……如今这么想,又能怎么样呢。”
“十年后的我,二十年后的我……又会不会后悔今晚的选择呢。”